时隔多年，又收到了你的来信，你问我是否记得你。是的，我记得你，我曾经见过你，在很多年以前，在你出国的那年，我曾经见过十八岁的你。 那时候的你，已经习惯摆出一副稳重的模样。每个周末，你都会教我做题。视频通话里，我那些解不出的压轴题，你只一眼，就能在纸上写出长长的解法。你耐心地告诉我解法，然后在我恍然大悟时，轻轻一笑，夸我真聪明。就连猜测女友心意的谜题，你也总是见微知著。那年过年我随口和你提了一嘴我喜欢吃梅子糖，后来你给我寄的所有礼物里，都捎带了一袋梅子糖。人生这场试卷，于你而言，与考场上的题目并无差别，随时都能做出最优解。正如高二文理分科时，你并没有多少犹豫，选了理科。那时我问，你不是说你最爱文史哲吗？你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但你知道的，人生总是有很多取舍。”如今想来，除却这些果断的取舍，你总是游刃有余地处理着生活中的一切，无论是经济，感情还是学业。所以你甚至还能在给我的节日红包里，附上你的奖学金。而我绞尽脑汁的题目，传到你手边时，你总是轻声唤我：“小婵，这样做。” 我们就这样通信了三年，唯一一次见面，是在你出国留学前的短暂假期。你专程飞来广州，而我在上补习班的空隙，背着沉沉的书本见你。那时候的我别无所有，唯一能拿出的仅仅几分为人称赞的才情。所以在咖啡店里，我把自己写的小说诗歌摊在桌面，手指颤抖，声音忐忑。我说，这是我写的东西，想请你看看。我明白，那些苍白稿纸里的字字句句，何其青涩笨拙，毫无技法可言。关于它们的许多称赞，都只能归因于这个世界对孩子的偏爱，占尽了年纪的优势。唯一可圈可点的，不过些许酸涩的真心。我羞涩紧张，甚至称得上害怕。我在你面前打开一张张稿纸，犹如解开我一件件衣裙。我将我的心血，我的情意，我自知贫瘠而又仅有的一切都分享于你，几近赤裸，毫无保留。而你，捧着我的稿纸，反复地观看，轻声道：“写得多好啊，比我见过的许多作家都好。”你不知道，我还在书袋里装了一把小刀，一把不自量力的小刀。那天，我以为可能将会面对的，别人以为我可能遭遇过的，能令恶俗看客们想入非非的事情，我深深恐惧的瞬间，现实与幻想破裂的结局，都没发生。那天，你对我说：“我视你如珍似宝。”如此温柔，如此诚挚，正如先前万万次想象中一般。于是你送我回家时，我忍不住哭泣。你常说君子发乎情止乎礼，于是面对小小的我，你只是伸手擦去我的泪水。我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你指尖的温度。你拨开我沾在脸上的发丝，你的眼神里，淡淡的遗憾，淡淡的怜惜，你说：“小婵，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。”或许连你都觉得，我的眼泪源自分别的悲伤。只有我清楚，我的眼泪是因愧疚而流，愧疚于你的稳重。 我还知道另一种模样的你，遇到我之前的你。那时候你有一位从小学便相识的青梅竹马，在你还有记忆的时候，你便和她一同上下学。你和她的感情一直很好，我看过你们的相册，细腻如你，就连你俩在校门口停在一起的单车都要拍照记录，留作回忆。你们相约考同一所高中和大学。她低了十几分，你不顾父母阻碍都要和她读同一所学校，是她规劝你理智，安抚你说来日方长。我知道地安门的书店开业的那天，你约她一起去看书。临别前，你送了她一本洛神赋摹本。你说你先前对此无感，可今天分别，你看见书上“浮长川而忘返，思绵绵而增慕”一句，居然很是伤情。你们十几年的深厚感情却在前往不同学校后，没有缘由地快速冷淡，她不愿与你见面，也不怎么与你聊天。你的兄弟，与她同校，你从他口中得知她变了心。寒假时，你终于有机会与她见面，而她对你如此沉默无言。曾经和你对视都会带着笑意的人，看你的眼神居然只剩悲伤和疲惫。你不愿她为难，所以你没有责备，只是问她是不是不喜欢你了。她说，如果你觉得是，那就是了。你们就这样结束了。 我们刚认识时，你疯狂地沉迷着游戏，一天到晚打着副本。我以为你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，但后来你告诉我你的学校，哪怕隔了那么多个省份，我做模拟卷时依旧经常出现在例题来源处的学校。我好奇你的过往，你给我讲了这个故事。原来是一个为情所伤的人。我那时的年纪和见闻，并不足以体会那么多复杂的情绪，只在小说里看过相似的悲伤，似你这般伤神的更是闻所未闻。我揣摩你的喜好，谎报年龄编造人设，你遭遇了情伤，我便照虎画猫地说我受了情伤。我不觉善恶，只当一场好玩的游戏，目的很单纯，为了保持和你的友谊，套出更多你的悲惨经历。我附着在你的信任之上，吸食着你的痛苦经历，编造出许多从未体会过的爱恨情仇。本以为你会如当初的我一样，听见我口中的故事会津津有味，甘之如饴。可你听完之后却相信了，你郑重地写信劝慰我，几千字的长信，谈到你人生种种。我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剖开，只为了安慰假装哭泣的我。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共情和羞愧。所以我开始对你讲一些真实的事迹，我讲我学校里一位欺负学生的数学老师，你说别怕，你来帮我写信投诉他。我给你看我写的小说，你说写得真好，以后出书了可要买一本签名。哪怕看见了我当时歪歪扭扭的字，你也是宠溺地说，这字怎么这么像小学生，要多练字呀。你会笑着夸我的可爱和灵气。我每次向你提到的一些小玩意，总会在几天后，被一通快递电话送到我身边。你宠溺地问我，收到了吗？如此半年后，我忍不住对你说：“你不要消沉逃避了，你要好好生活。”你也笑着回复，好。我向你提出的所有要求，你都会轻声答应下来，声音带着笑意，好好好。 直到你告白之后，我才向你坦白我的年龄，坦白这一切都始于一场欺骗和闹剧。你颤抖的声音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，那样的震撼。你沉默了很多天，难以想象经历了多少煎熬，终于做出了道德上的最优解——有始有终。你这么说道，有始有终。有始有终，这四个字，一开始听见的时候，我是多么地快活，很自私地快活。这四个字由你这样有道德感的人说出，比任何永生永世的誓言都有用。此后几年，我畅快地享受着你的偏爱，无论你是出自责任还是真心。 直到我偶然翻到你账号里的消息，原来在我们相恋不久，那个女生的好友加了你，告诉你，她的父亲出了轨，她在濒临破碎的家庭和繁重的学业里挣扎，期间没有接触过其他男生。她的痛苦，她的自尊，她那独自承受而又不可言说的一切，都只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。那个帮你带礼物的兄弟，喜欢了她整整三年，在你们分手后，就立马与她告白。她当然没有同意。你爱的，自然也是很好的人，那样一个被来自各方隐秘的私心撕扯殆尽的少女，经历了这些对你只有祝福，不愿提及当初。是她的好友，知道你再次恋爱的消息，瞒着她斥责你薄情寡义。你终于得以获知这十多年的朝夕相伴，你们感情的终结，竟是因为一场可悲的误会。你们本该在一起。 故作稳重地走过人生无数取舍的你，似乎永远都在追逐着最优解。学业上的最优解，道德上的最优解，感情上的最优解。你平静地隐下所有伤痛，交出一份份优异的理科成绩单，对我始终温柔，三年如一的照顾。哪怕你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缺憾，但我怎么感受不到你无言的痛苦？我怎么能够装作不知道为了我们的关系，你献祭了你的感情？你只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。可你想对她说的，又何止那一句对不起？ 有次，你逛什刹海的时候，拍到了一只雨燕的照片。你对我说：“如果你是一只小鸟，我想，你应当是永恒飞翔的雨燕，万事万物，都像风一般经过你的生命。”后来，我也亲口对你说，你走吧，就像风一样经过我的生命。#随笔